Sunday, January 16, 2011

眾人皆醉我獨醒

屈原 漁父

屈原既放,遊于江潭,行吟澤畔;顔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漁父見而問之曰:“子非三閭大夫與?何故至於斯?”

屈原曰:“舉世皆濁我獨清,衆人皆醉我獨醒,是以見放。”

漁父曰:“聖人不凝滯于物,而能與世推移。世人皆濁,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?衆人皆醉,何不鋪其糟而歠其醨?何故深思高舉,自令放爲?”

屈原曰:“吾聞之:新沐者必彈冠,新浴者必振衣,安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?甯赴湘流,葬身于江魚之腹中,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塵埃乎?”

漁父莞爾而笑,鼓枻而去。歌曰:“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吾足。”遂去,不復與言。

譯文:

屈原被放逐之後,在江湖間遊蕩。他沿著水邊邊走邊唱,臉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漁父看到屈原便問他說:“您不就是三閭大夫嗎?爲什么會落到這種地步?”

屈原說:“世上全都肮髒只有我乾淨,個個都醉了唯獨我清醒,因此被放逐。”

漁父說:“通達事理的人對客觀時勢不拘泥執著,而能隨著世道變化推移。既然世上的人都肮髒齷齪,您爲什么不也使那泥水弄得更渾濁而推波助瀾?既然個個都沈醉不醒,您爲什么不也跟著吃那酒糟喝那酒汁?爲什么您偏要憂國憂民行爲超出一般與衆不同,使自己遭到被放逐的下場呢?”

屈原說:“我聽過這種說法:剛洗頭的人一定要彈去帽子上的塵土,剛洗澡的人一定要抖淨衣服上的泥灰。哪里能讓潔白的身體去接觸污濁的外物?我寧願投身湘水,葬身在江中魚鼈的肚子裏,哪里能讓玉一般的東西去蒙受世俗塵埃的沾染呢?”

漁父微微一笑,拍打著船板離屈原而去。口中唱道:“滄浪水清啊,可用來洗我的帽纓;滄浪水濁啊,可用來洗我的雙足。”便離開了,不再和屈原說話。

屈原是一個很有理想的政治家,他對於社會、對於人生,都有自己一種很美好的看法,而且爲實現自己美好的理想,一直在奮鬥。他的被流放,實際上是他奮鬥遇到了挫折、遇到了失敗。他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:故國處在一個危機當中、個人的事業處在挫折當中這樣一個困厄的境地,在這樣的情況下寫下了《漁父》。所以《漁父》表現的是屈原自己內心的一種矛盾,和在矛盾面前,自己最終的一個抉擇。



我們可以把漁父理解爲真的屈原在澤畔碰到一個老人,可能還是一個打魚的人,和他有過一番類似的談話。但是,也可能只是屈原自己把自己內心的矛盾,用一種文學的手法表現出來了,也就所謂自設問答。這個漁父可能是個虛構的人,他內心裏有兩面,這兩面在他心裏形成了一種張力:一面就是社會既然如此,我何苦這麽執著呢?我也有能力來適應它。適應它,我的處境就會好起來,至少我不會處在危險的境界裏。這是一個聲音。可是另一個聲音也同時在響,說,我的社會理想、我的政治理想、還有我自己人格的追求,不能夠爲一時的這種名利,或者是外界的這種誘惑、壓力所動搖。我要堅持。那麽這兩種聲音,他把它化爲兩個形象,就有了漁父和屈原的這番對話。那麽這個作品,我們想這樣來理解,可能是符合實際情況的。



  實際上,《漁父》、《遠遊》、《卜居》,完全可以和《離騷》對照來讀。《離騷》也表現了屈原內心的這種矛盾,不過《漁父》是用另一種更靈活、更生動的方式,集中的體現了這樣一種矛盾的狀態。它通篇沒有最後一個結論。屈原沒有說服漁父,漁父也沒有說服屈原,最後漁父自己揚長而去。但是我們知道屈原,他在這篇作品裏,表現的是一種矛盾的心態,但是他最後用自己的行動作了一個結論——這就自沈于汨羅。當然自沈于汨羅這件事情,用我們今天的人來看,對於這種具體的行爲方式完全可以有不同的看法。但是他自沈于汨羅所表現出來的,對於自己理想的這種珍愛、對於自己這種操守的堅持、對於自己整個人生價值取向的執著 ——這樣一種精神,我想我們今天仍然應該抱著一種十二分的崇敬。



當時的人——生活在封建時代的人——只要是作爲一個有良心的、有知識的、有頭腦的一個讀書人,或者說一個世人,或者哪怕是一個一般的人,都有這樣一種兩難的選擇。那麽對於我們今天的人,其實何嘗不是如此?面臨著一種選擇,最後自己作出一個和自己的人格有著一種提升意義的最後的決定,我想《漁父》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,它塑造了一個文化範形。那麽這種文化範形的影響是長遠的。另外還有一點,這篇文章很短小,但是寫得很生動,特別是它這種自設問答。這種方式在詞賦的發展史上是一種濫觴之作。



它對後世的影響,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。就是說,它這裏面是兩個人物:一個屈原很執著,一個漁父很曠達。可是到後來,對後代的文人發生了影響,這兩個形象往往是揉合到一起的。後來人們很多都願意來談漁父,實際談的那個漁父和屈原裏的漁父稍有不同:這個《漁父》篇裏的漁父,它是作爲屈原的一個對面,不是對立面。屈原是要堅持自己的操守,漁父說,不妨隨和一些,“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吾足”,就是說我們可以隨環境,自己可以有一個新的選擇,我們適應它。我濯纓也罷、濯足也罷,反正我還是濯了。所以它既有自己的某一種原則和立場、或者行爲方式,但是又有一種變動。屈原是執著,他是一種超脫。某種程度上他有一種和光同塵,但是到了後來,很多文人都寫漁父詞,或者是塑造漁父的形象,往往是把這兩個結合到一起。面對著一種或者是不理想的,甚至是污濁的、醜惡的社會,那麽我要潔身自好。這是一面,這一面和屈原有相似的地方。另一面追求一種無拘無束的、自由的人生境界,把這兩個結合到一起了。一方面有一種高潔的人格和人生境界,另一方面我還要自由,要擺脫社會的一些名鈎利鎖,或者其他方面的束縛。比如柳宗元“孤舟蓑笠翁,獨釣寒江雪”,這個“獨釣寒江雪”的畫面和裏面的這種意味,我們可以體會。它有一個品格高潔,然後是一種自信。再比如他的另一篇《漁翁》:“欸乃一聲山水綠”,這也是漁父撐著船遠遠的逝去了。可是逝去,它不是帶著一種和光同塵的說法逝去,而是帶著屈原這種理想逝去。它是一種結合。那麽這樣一種結合在文學史上、文化史上形成了一種傳統。我查了一下《四庫全書》,《四庫全書》裏點擊一下“漁父”這個詞,出現了2676條。這裏面當然不全和屈原的



  《漁父》有關係,有些和《莊子》的《漁父》有關,有些可能就和一般的漁父有關。但是我大致分析一下,至少不下於千條和屈原《漁父》有或直接或間接的聯繫。也就是說,它作爲一種文化範形,或者是這裏面衍生出來的這種漁父的形象,已經成了一種符號。這個符號就是堅持操守、追求自由這樣一種人生的代稱。甚至於我們大家都知道的,前幾年演的電視連續劇《三國演義》,一開始的主題曲“白髮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”。爲什麽要說“漁樵”,這個道理都是一樣的,都是有隱逸的味道,而隱逸又和漁父這個意象是連在一起的。所以這個作品雖然很短小,但它卻成爲文學史上,甚至於某種程度上文化史上、思想史上的一個經典。



  在《楚辭》裏,《漁父》是很特殊的一篇。有兩個問題一直在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:一個是《漁父》的作者,一個是《漁父》寫于什麽樣的背景,或者說具體的時間。關於作者,古人大多數都相信《漁父》是屈原自己寫的,而今人大多數都認爲它不是屈原寫的。但是,儘管不是屈原寫的,也是和屈原關係很密切的人,比如說他的學生寫的。也就是說,不管對於它的作者最後的認定是不是屈原,總之,和屈原是有關係的,和屈原的思想和經歷都很密切,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。第二個問題就是說,他在什麽時候寫的,或者在哪個地方寫的。這大致也是兩種說法。一種就是在懷王的後期,屈原被流放到漢水流域的時候,在漢水下游的某個地方寫的;另一種說法就是到了頃襄王的時候,也就是說到了屈原的晚年,在汨羅江附近。“行吟澤畔”寫的是洞庭湖湖畔,在這個地方寫的。這個作爲學術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,要找出真相,但對於我們理解這篇作品沒有太大影響,因爲它無論是前期還是後期寫的,有一個背景是相同的,就都是屈原被流放,政治上被迫害,個人人生遇到了一種困頓,處在困惡之境下寫出來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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